對話極限運動主播：為什么我在用“命”博君一笑

“我一定是玩得最狠的那個，因為我每天都在爬，我是在玩兒命。我什么時候殘疾了、動不了了、死了，就不玩了?！?/p>

冷俊頭戴式攝像機里的驚險瞬間

最近，一篇《“高空極限”第一人墜亡:只為百元打賞，已被救多次》的報道刷遍了各大社交媒體。文中，自稱中國高空極限運動第一人的吳詠寧，在11月8日一次極限挑戰(zhàn)過程中失手墜亡。

這名武行出身的“極限”網(wǎng)紅從今年2月份開始，就陸續(xù)在網(wǎng)路平臺上發(fā)布各種高空挑戰(zhàn)的視頻。通過在高樓邊緣玩平衡車、扒著樓頂做引體向上等高危動作獲取網(wǎng)友關注，并以此獲得粉絲打賞。然而，那些“拼了命”的視頻背后，有時候收到的打賞金額僅幾百元，不由令人扼腕嘆息。

有網(wǎng)友說，他的瘋狂來自于極限運動，而追求極限的瘋狂則來自于金錢的魔力。

“其實我特別能夠理解他?！痹诼牭絽窃亴幨录?，同樣是“爬樓黨”主播的冷俊告訴懂懂筆記，在浮躁的網(wǎng)絡世界里，他們很在乎存在感，很在乎粉絲的看法。一切的膨脹、張揚、瘋狂、戾氣都是他們在這個虛擬社會的生存法則。

在“博君一笑”變得越來越難的今天，為了獲得粉絲的打賞，主播們可以說無所不用其極。然而在名利的背后，卻是一個病態(tài)的娛樂生態(tài)正在逐漸侵蝕人心。

能讓粉絲掏錢的并非努力，而是存在感

冷俊在香港某大廈樓頂?shù)闹辈ギ嬅?/p>

“有些行業(yè)，再努力都不一定有用?！?/p>

冷俊曾經(jīng)是一名游戲主播。在被稱為“直播元年”的2016年，盡管“酥胸長腿”當?shù)溃ㄟ^精湛的技術(shù)和插科打諢的講解形式已經(jīng)收獲了不少粉絲，每個月的收入也達到了數(shù)萬元。

但他沒想到的是，隨著直播“荷爾蒙效應”的到來，從2016年下半年開始很多“酥胸長腿”也紛紛涉足游戲直播領域，而許多兼具技術(shù)和顏值的新晉男主播也都加入了他所在的游戲直播公會，讓冷俊感到備受威脅?？粗諠u減少的打賞收入，他開始有了危機感，“沒有顏值，我就只能修煉內(nèi)功。”

然而，在直播的世界里，顏值終究是第一生產(chǎn)力。冷俊并沒有意識到，對于大量直播用戶而言，花錢送主播禮物并不是為了購買技能和知識，也不是贊賞優(yōu)秀的內(nèi)容，只是為了滿足用戶自身的情感訴求。

相對于其他社交平臺，直播提供給用戶一種更為直接簡單的獲取“存在感”的方式。主播的每一個動作、一顰一笑都能成為粉絲掏錢的理由，而獨一無二的差異化，才會形成一道壁壘，讓主播在激烈的行業(yè)競爭中，存活并脫穎而出。

對于游戲宅冷俊而言，“壁壘”的確是一個陌生的詞語。

但是現(xiàn)實擺在眼前，打賞收入的迅速下滑讓他看不到任何的前景。他終于明白，沒有顏值再努力也很難在直播行業(yè)長久生存。

與其自怨自艾，不如跳出這個框框，發(fā)現(xiàn)新的可能。在經(jīng)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后，冷俊離開了那個滿是帥哥靚女的游戲直播公會，尋找屬于自己的壁壘。

頭破血流建壁壘，毫無下限造奇葩

同行的跑酷伙伴用手機拍攝冷俊躍出平臺的瞬間

“在一條短視頻里，我受到了啟發(fā)。”他告訴懂懂筆記，曾有網(wǎng)友將一條外國人生吃咖喱粉的爆笑視頻，從“油管”搬到了B站，而這條視頻在短短的時間內(nèi)，播放率就達到了168.8萬。

冷俊發(fā)現(xiàn)，這名外國人并不帥，視頻也很粗糙，唯一能夠引起大家關注的，就是其生吃咖喱粉逗笑大家的“技能”，“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壁壘?！?/p>

于是，徹底放棄直播游戲的冷俊，重新在直播平臺上注冊了一個新賬號，準備直播一些更“好玩”的內(nèi)容。然后，他開始從超市買回來辣椒、芥末、咖喱粉等辛香佐料。

“我就是想表演吃辣椒、吃芥末，這些沒有人敢嘗試的東西?！本驮谒亻_直播的第一晚，生吞30根辣椒的場面，為他帶來了將近5萬多觀看量。在吃最后一根辣椒的時候，竟然有粉絲連著給冷俊送上好幾個“小島”。那一刻，這個大老爺們兒哭了起來，“（粉絲）都以為我是被辣椒辣流淚的，但我是真哭了?！?/p>

在這樣的“極限直播”里，冷俊找到了感覺，也發(fā)現(xiàn)有許多用戶喜歡看這樣的內(nèi)容。所以，他的膽子也變得越來越大。從辣椒、芥末，到生吞牛蛙、小老鼠，他都嘗試了個遍，幾乎每一場直播，冷俊都能收到大量的關注和打賞。但在一場吃辣椒挑戰(zhàn)的直播過后，冷俊的直播間卻“停擺”了。

“長期的辣椒、芥末、紅油，吃完之后整晚整晚睡不著，有時候胃巨疼，那晚吃了兩大盤生辣椒，（直播）結(jié)束后就送急診了?！贬t(yī)生告訴冷俊，他得了急性胃炎，是由飲食無節(jié)制、暴飲暴食引起的，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，要清淡飲食并忌辛辣，“本來是要修養(yǎng)一個月的，但我只停了一個星期就重新（直）播了。”

面對許多粉絲關于他吃壞肚子的質(zhì)疑，冷俊只能輕描淡寫的說，停播是因為家里出了點事，回老家處理了一番。

他絲毫不敢讓粉絲們知道，這樣的“極限吃喝”背后，自己的身體已經(jīng)吃不消了，那樣他將會失去很多粉絲。冷俊告訴懂懂筆記，在直播這樣一個只允許光鮮存在的行業(yè)里，用戶不會容忍主播有缺陷的一面。

然而，休息了一周重回粉絲視線的冷俊卻發(fā)現(xiàn)，有許多秀場主播也開始“極限”起來了。有的吃芥末，有的直播吞金魚，有的直播喝100度的開水，更有直播風油精抹敏感部位……為了博得粉絲眼球，獲得更多的打賞，無論男女主播，無論上限下限，直播的世界變得瘋狂了起來。

“我引以為傲的壁壘，只堅持了不到兩個月，就被‘攻’破了?！彪m然還是有很多粉絲每天都等著冷俊“挑戰(zhàn)”匪夷所思的食物，但漸漸在減少的打賞， 再一次將他打回了原形，“一想到有些有顏值的主播也來秀下限搶飯碗，我就恨得牙癢癢的。”

敢于挑戰(zhàn)“下限”的主播在增加，而看直播的觀眾卻在變少。在爭取粉絲的過程中，主播們都是一幅“頭破血流”的場景，在這個看似風光的虛擬世界里越陷越深，變得無法自拔。

都在搶獨木橋，我只能用“命”博君一笑

冷俊在東南亞某城市地標大廈的樓頂

“做直播的時間長了，套用網(wǎng)上的段子，想打工是不可能了?！?/p>

習慣了靠打賞獲得生活開支，冷俊發(fā)現(xiàn)直播已經(jīng)成了他唯一能夠做下去的工作。面對著越來越少的人氣，越來越少的打賞，他只能不斷想辦法，通過一些出格的行為，吸引用戶的關注。

“粉絲也有審美疲勞，當吃古怪的東西沒人稀罕，做出格的動作也沒人點贊，但我實在想不出什么新創(chuàng)意了?！崩淇”硎?，從今年3月份開始，經(jīng)常每月到手的打賞金額都在3000元左右徘徊，刨除房租和吃藥的費用，剩余的錢連吃點肉腥都是奢侈的想法。

為了能夠“吃上肉”，冷俊每天都利用直播之外的時間，在各大網(wǎng)絡平臺上尋找靈感，直到有一天，“爬樓黨”進入了他的視野。

在國外網(wǎng)友拍攝的一些視頻中，冷俊看到了這樣一群人：他們從事極限體育競技，并通過直播獲得了大量的人氣。

“粉絲喜歡看他們爬高山、懸崖、高樓，而且爬得越高，呼聲越高?！痹诟咧袝r就熱愛跑酷的冷俊生出了大膽的想法，要玩就玩最心跳的！“所以，我決定把跑酷搬到了屋頂。”

一開始心里沒底兒的冷俊，在面對虛空時顯得有點害怕。他回憶，那時總是自我安慰，只要跨過去就功成名就了。在練習的過程中，他拍了一些短視頻放到網(wǎng)上，并得到了一些粉絲的關注和支持。這讓他“壯了膽”，下定決心要一邊在屋頂跑酷一邊做在線直播。

雖然沒有自詡為國內(nèi)樓頂跑酷第一人，但是冷俊在樓頂開始直播跑酷時，發(fā)現(xiàn)“競爭對手”并不多。

每一個凌空跳躍的動作，每一次將身體懸空在天臺外，都看得用戶們心驚肉跳。雖然有粉絲勸他不要勉強，但冷俊卻毫不在意，他更看重的是那些豐厚的打賞，以及粉絲們的點贊。

他將屋頂極限跑酷作為自己新的壁壘。有了一定資金積累之后，冷俊從今年五一之后，就開始到香港、澳門以及東南亞等地，找最高最驚險的樓直播跑酷。目的很簡單：讓粉絲們有更多的新鮮感。

在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里，冷俊的人氣就急劇上升，每次直播都有近十萬粉絲同時在線觀看，他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小網(wǎng)紅。收入增加、名氣漸長，他也開始膨脹起來了，開始嘗試在相鄰的大廈和樓宇之間進行跑酷。

盡管有了值得炫耀的收入，但是每次要做直播前的那個晚上，冷俊幾乎都會在噩夢中醒來；每次偷偷站到樓頂?shù)钠脚_邊，他都擔心這是最后一次。但是每次心生膽怯時，他都會給自己打氣：有粉絲等著呢，有粉絲、才有打賞，才能有更好的生活。

不過，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，冷俊還是失手了。

“最慶幸的是，我還活著?！彼嬖V懂懂筆記，在三個月前的一次跑酷直播中，他一不小心踩空了一腳，僅用雙手“掛”在了一幢30層寫字樓樓頂?shù)倪吘壣?，而高樓下面就是車水馬龍的街道。

十幾秒之后，冷俊就覺得手臂已經(jīng)開始麻木，快支撐不了自己的體重了，“有一瞬間腦子完全空白了，以為真的要完了，突然想起遺書還沒來得及寫?！?/p>

所幸的是，剛好大廈的保安巡視頂樓水塔，發(fā)現(xiàn)了懸在外墻的他，并找來同事一起，把這位“亡命主播”拉了上來。謊稱觀景失足的冷俊，在大廈管理處被嚴厲的批評了一番。

“我跟管理處保安保證下不為例，但這個‘下不為例’也是對我自己說的?！笨粗テ频氖直?，回憶起高空的驚魂，生死只在一線之間……他回憶自己蹲在大廈旁的馬路邊待了許久。

與生命相比，打賞和榮譽突然顯得一文不值了，“回到出租屋的第一件事，我就卸載了做直播的APP，不敢再想這件事了?！?/p>

存在即合理，不可否認“打賞機制”有其存在的道理，但同時也是把許多夢想一夜暴富的主播，逼向了一條不歸路。當直播成了職業(yè)，當打賞成了收入，行業(yè)的競爭也就隨之而來。在這個看似有豐厚回報的領域里，不知有多少涉世未深的人在做著“發(fā)財夢”，有多少孤獨寂寞的人在尋找那虛無縹緲的“存在感”。

要想避免吳詠寧事件的再次發(fā)生，避免主播們?yōu)榱藸幍么蛸p各出奇招，平臺必須要負起應有的責任，不能為了滿足觀眾的獵奇，而讓帶血的饅頭成為吸引眼球的噱頭。

我們可以嘗試理解那些用健康甚至生命換取打賞的主播們，也可以去理解一些為了獵奇和刺激花錢打賞的觀眾的心態(tài)，但是仔細想想——這個行業(yè)如果只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存在，未免令人不寒而栗。

“雖然我退出了，但我特能理解他。”在與懂懂筆記交流的過程中，冷俊反復對吳詠寧事件表現(xiàn)出了無盡的惋惜，或許這就是同病相憐吧。

本文來自鈦媒體，作者：懂懂筆記。?